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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雪咧了咧嘴,嘴巴发苦,干巴巴道:“爹,你忘了,冬草和冬花在天元寺无意中救了个人,那人是慕容二皇子的侍卫空鹏,魏大夫给那空鹏瞧过伤来着。今儿个何大夫来给大哥瞧病,是慕容二皇子还我们沈家人情,两不相欠,两不相欠。”
沈凯川皮笑肉不笑:“这就么简单?”
沈雪缩缩脖子,被沈凯川这个老狐狸越盯越心虚,讪讪道:“就这么简单。”
沈凯原抚掌道: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,原来有这样的巧事!五丫头的两个丫环做得不错,是我们沈家养出来的,既是这样,大嫂,别犹豫了,让何大夫给阿硕治一治。大哥不在家,出什么事,有爹,有我,有老三,担得住。”
赵氏点头,嗓子里哽得说不出话。
何大夫揖一揖手:“今天不成,天都黑了,光线不好,待明天天晴,到大少爷的院子里寻一敞亮地儿,用帷幔隔着防风,还得去聚春和客栈,把我的童儿接来,由他给我打下手。”
“好,我等都听何大夫的。”沈凯川摸着唇上的黑须,“何大夫,你家主子可曾说,让你什么时候回去?”
何大夫一怔,抬头望天想了一会儿,摇头:“不曾说起。”
沈凯川觑了沈雪一眼,半笑不笑:“那何大夫便多住些时日,尝尝我们南楚的美食。”
何大夫不甚以为然:“不是说南楚最好吃的东西都在聚春和饭庄吗,我吃过那里的菜,比晋阳第一楼的稍有不如,那个青壳金螯白肚皮的螃蟹说是这季节的美味,我看不见得有多好,壳硬肉少。吃起来挑挑剔剔太麻烦,不过蟹黄包子还不错。”
众人皆呈崩溃状。
沈凯川向赵氏道:“大嫂,阿硕治伤的消息暂时不要外传,府里人多嘴杂,又有几个别家的眼线,何大夫身份敏感,还是让何大夫和他的童儿一起住到阿硕的聆风院去,也方便就近照看阿硕。”
侯府总管沈福走进来,深躬一礼,禀告说姑太太沈静来了。已到二门上,赵氏忙喊了自己的管事嬷嬷去接,这厢由沈福领着何大夫。跟在沈世硕夫妻身后,往聆风院而去。
沈雪转了转眼珠,向赵氏福一福礼:“大伯母,阿雪有点儿困顿,先告退。”
赵氏满目暖意。点头道:“五丫头辛苦,快回去吧。”暗想,姑太太沈静是老侯爷元妻钱氏的独女,内里一向与三房不睦,又因孔家男人一个比一个爱养妾室,恨屋及乌。越发不待见娘家的几个庶子女,见着五丫头,免不了要呲楞两句。倒不如不见。
沈雪又向沈凯原和沈凯川行礼告退,走出正厅,扶了前来迎候自己的冬草的胳膊,刚走两步,迎面看到一大帮人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小跑急急而来。
镇北侯府的姑太太沈静。皓齿朱唇,上穿一袭金丝织绣牡丹暗纹的通袖短襦。系一条撒牡丹花的烟罗锦绣长裙,外罩朱红色如意纹丝绒镶毛边斗篷,头发梳成斜斜的堕马髻,戴着赤金五尾凤钗,鬓角簪一朵芙蓉绢花,贵气逼人之余,孔家后宅的不平静给她原本婉转的眉眼间染了一层戾气。
沈静一眼看到往抄手游廊走过来的沈雪,怔了怔,待看清她身边的冬草,才恍然想到这就是三房的庶长女,不由得怒喝一声:“我正要寻你!我倒要好好看看,沈家如何出了你这心思歹毒的贱女!”
跟在沈静身后的丫环婆子立即上前,推推搡搡,把沈雪主仆往正厅里推。冬草大怒,刚想左拳右腿揍她们个仰八叉,却见沈雪目光示意她不要轻动,两个人便被一帮子孔家仆妇推回了正厅。这一幕,完全落入正厅内几个人的眼里,一时全都黯下了脸色。
沈静径直走到赵氏跟前,一甩帕子,眼泪说来就来,呜咽道:“大嫂,你可得给我作主!”
赵氏看了看半垂着头的沈雪,心里一叹,平日里无论是谁冷了她,欺了她,五丫头总是这样木呆呆的一声不吭,似是委屈得麻木了,又似是根本没放在心上。五丫头跳河救沈世研在前,借有恩于北晋,寻来名医为沈世硕治伤在后,长房若是再不护着她,怕是沈凯山回来,会掀了芳菲园。
赵氏唤来丫环给沈静奉茶:“姑太太,先喝茶。”没接沈静要她作主的话头。
沈静抿了一口茶,把茶杯放下,道:“大嫂,原弟,你们都在这儿,很好,我把话撂这儿,老三家要是不把阿宁给我交出来,我非得让爹把这小贱女卖了不可!”
沈凯川冷冷道:“孔大夫人,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,哪个是贱女?我倒要去问问父亲,镇北侯府什么时候养出了贱女!”
沈雪抿着唇忍笑,老爹威武,把贱女的帽子直接甩到沈静的头上去了,只不知某个挨了骂的能听明白不。
沈静眼泪哗哗直流:“老三,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,不是你派人绑了阿宁,还能是谁!你早早还我阿宁便了,不然,闹到爹那里,有你好看!”
赵氏眉头一皱:“姑太太,这是怎么说的,老三绑阿宁,这也太奇怪了吧,姑太太的意思是找不着阿宁了?”
沈凯川冷冷道:“孔家小姐失踪,孔夫人该去问孔家的男人在外头做了什么事,惹了什么人,跑到娘家来抹泪撒泼,这就是孔家的规矩?”
沈凯原扶了扶两眼泪汪汪的沈静:“姐,你把话说得清楚些,阿宁怎么了,谁跟你胡说话,让你来寻老三的不是?老三能有什么跟你过不去,跟阿宁过不去?”
沈静抽抽答答:“我们已经找遍了,一点儿线索都没有,阿宁自小娇滴滴的,哪受得这挫磨!”
沈静心头怒火难平,自午后孔淑宁被绑,孔家人便对外宣称孔四小姐突染疾病。卧床不起,便是亲父孔捷,亦不曾派一人查察一分。沈静明白,即使孔淑宁无恙归来,孔家也会送她去家庙,对外的说法则是孔淑宁病故,他们不会为了一个孔淑宁,置孔家别个女儿的名声不顾。
可是,她是母亲,怎么甘心女儿不明不白失踪!任由她哭求或威胁。孔老爷子毫不动容。最后,幼子猜疑,孔淑宁与沈雪口角在先。不定与沈家有关。好似溺水的人抓着了稻草,沈静盘算得很好,只要咬死是沈雪下的毒手,老三为了沈家其他女儿,就必须找到孔淑宁。绑架表妹这种恶行传开。沈家的女儿,已嫁的可能被休弃,定亲的忙不迭退亲,未嫁的无人提亲,对此,她不会心虚心软。侄女哪能与亲女相比。
赵氏喝了口茶:“姑太太,既是没有一点儿线索,那姑太太为何一口咬定是老三做的呢?”
沈静拿帕子拭泪:“大嫂!今儿中午阿宁陪凤仪公主、东安侯府郑二小姐一起到聚春和饭庄小聚。五小姐不知进退,在公主面前失仪,阿宁说了她几句,两个人起了口角。阿宁是凤仪公主的陪读,礼仪规矩都是跟宫里的教养嬷嬷学的。指教五小姐几句有何不妥,五小姐竟因此起了歹心。在孔家门前绑走阿宁,阿宁的这辈子都被五小姐给毁了!”公主陪读,那是沈静最得意的身份,尽管这个身份是求镇北侯弹压沈霜霜得来,那也是孔淑宁入了凤仪公主的眼,在镇北侯心里,孔淑宁比沈霜霜还重。
沈雪唇角微翘,闪过一丝讥诮,平静无波地垂头看着自己的脚,专注得好似脚底上长出了一朵花。只字不提信王府世子妃和定国公府两位赵小姐,想来长安城里正在热传醉仙楼韵事,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沾半分。乔曼玉已经被圈起来了吧,赵青莲和赵秀莲哭成泪美人了吧,乔家和赵家都在寻信王府的不痛快吧,简少华一个头有八个大了吧。唉,好热闹的一天啊。
赵氏沉默片刻,道:“姑太太,我们都不知今天五丫头与阿宁有过口角。”那意思,沈雪连孔淑宁恶言相加都没说出来,不曾计较,又怎么会做那绑架的恶行。
沈世研眼珠一转,想当然认为,四方驿馆失火后,北晋使团住进了聚春和客栈,五姐姐今天中午去聚春和,想来是挟恩求报,挟救了慕容二皇子侍卫的恩,求他放何大夫给大哥治伤的报,她不顾男女大防,不惜做出挟恩求报的小人行止,都是为了大哥,大事在前,哪里顾得上因几句口角去绑架孔淑宁。再说,谁家一拍脑门儿,说绑人就绑人的,又不是那些干惯了黑活的熟手。姑母真是急糊涂了。
不止沈世研如此想,赵氏、沈凯原也都如此想。
沈凯川想着下午接到魏三的飞鸽传书,知道乔曼玉、孔淑宁、简凤仪先后发生蹊跷意外。沈凯川便觉得,长安城里新起了一股暗势,力量之强,隐藏之深,令人又惊又惧,更令他不解加松了口气的是,这股暗势似乎对镇北侯府并无恶意。
本来,孔淑宁被绑,坏了名声,孔家把她当作弃子,活着也是个活死人,沈凯川还为沈静掬一把同情的泪,但是沈静的态度太过可恶,竟敢辱骂自己的宝贝,孔淑宁也不是个真淑女,仗着公主陪读的身份,动辄指斥别家贵女失仪。真是不知孔家何样规矩,一帮丫环婆子竟敢在镇北侯府撒野,皮肉痒痒了!
沈世研笑眯眯道:“姑母,表姐自来得凤仪公主信任,最讲尊卑礼仪,五姐姐怎么会在凤仪公主面前失仪呢?”意思是,以沈雪的身份,有孔淑宁这个嫡女挡着,沈雪根本到不了凤仪公主的跟前,又如何失仪,如何口角呢。
赵氏淡淡道:“姑太太,说五丫头和阿宁口角的,是阿宁的丫环吧。”哪个做丫环的能不帮着自家小姐?沈静从孔淑宁丫环嘴里得到的信息,根本作不得准。
沈凯原也听出大嫂话里的不满,坐到了沉香木椅里,为这个没着过调的姐姐很是头疼。毫无证据就打上娘家来,口口声声说自家女儿被娘家侄女绑架,有比这更让人无语的事么,真当镇北侯府予求予取,沈家人的亲情索之不尽。沈凯川更是双腿交错。好整以暇。
沈世研围着沈雪转了两圈,嘻嘻笑道:“五姐姐,我们沈家谁不知道你是个软杮子,谁都能捏上两把,我竟不知你这软杮子,软得招了外人上门来捏。我倒很想知道,宁表姐是怎么捏你这个软杮子的。”
沈雪抬眸看了众人一眼,又垂下眼睑看自己的手,慢慢说道:“公主微服出行,宁表妹在公主面前说。我这个庶女,配不上叶家嫡子,凤仪公主便要我在两天之内退了与叶家的婚约。”
“啪!”赵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。
沈凯原呼地站起身:“姐。你,你!五丫头与谁家订婚,与你们孔家何干!竟然扯上公主干涉重臣家事!这若被今上知道了,你们孔家有几颗脑袋让今上砍的?”
沈世研嘻嘻笑道:“宁表姐这是自己看上叶家哥哥了吧,也怪不得。叶家哥哥生得那样好,哪个闺中小女子不怀春呢。”
沈世研一个小屁孩儿,在众多长辈面前咬“怀春”两个字,沈静气得几乎仰倒,却又反驳不得。孔淑宁自桃花山庄归来,心心念念便是叶家公子。非得让她这个当娘的央人去向叶家公子表示好意,上赶着去结亲。从郑秀雅那里得知,叶家公子与沈家五小姐早有婚约。在院子里骂了一通沈五以后,整装往宫里求见公主去了。公主给了孔淑宁脸,孔淑宁却因得脸给公主惹下祸事,公主冷静下来怕是绕不了孔淑宁!
赵氏冷冷瞥了沈静一眼,柔声问沈雪:“你是怎么回答凤仪公主的?”简凤仪是本朝唯一公主。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五丫头哪里顶得住公主的威势,退婚,这事须得老侯爷出面了!
沈雪抬起头,抿嘴一笑:“阿雪听说楚晋和亲,阿雪就对公主说,公主的生母是乔昭仪,慕容二皇子是北晋昌平皇帝的嫡次子。”
赵氏一愣,随即笑弯了眉眼:“我们沈家的女儿就是聪明!比那些教养良好、礼仪周全的贵女们强之多多。待你祖父知道你给沈家免去一场祸事,必要赏你。”
沈凯原松了口气,还好,这事闹不到皇帝那儿去,皇帝不必申斥心爱的女儿,也就不会记沈家一笔黑账。
沈凯川嘴角翘起,五丫头既敢亮出自己的尖爪子,就不会怕挠伤了人,再说,即使挠伤了人,还有他这个当爹的在后面收拾局面呢。
沈世研扯了沈雪的胳膊,笑道:“那公主又说什么了?”
沈雪浅笑:“公主什么都没说,甩袖子走了。”
沈世研故作思考状:“公主甩袖子,看来公主很生气,公主生谁的气呢?庶女配不上嫡子,这话可真戳公主的心窝子啊。哎,五姐姐,凤仪公主是不是看上慕容二皇子了?要是慕容二皇子知道凤仪公主偷偷去看她,会怎么想我们南楚的女子呢?”
沈静脸色发白。沈世研的话实在诛心,说孔淑宁心里瞧不起昭仪之女简凤仪,说简凤仪对孔淑宁生了不满,说简凤仪轻狂不守闺训,微服私窥外男,说整个南楚的女子都因孔淑宁和简凤仪,而被北晋人看轻。这若被长安城里的贵女们知道,唾沫就能把孔淑宁淹死。
沈雪瞟一眼沈静。沈静,沈静,一点儿也不静,倒是神经得很。
赵氏的丫环重新奉了茶来。捧着茶杯,赵氏深表同情地说道:“姑太太,回去吧,找妹夫商量商量,赶紧把阿宁找回来。绑人,一般都是图个钱财,花银子消灾吧,要是银子不够,嫂子这里还有些私房,怎么着阿宁也叫我一声大舅母的不是。”
沈静气得鼻子要冒烟了,孔家缺银子了?还私房!竟是想撇个干净的意思?孔淑宁被绑,竟是与镇北侯府无关么,那可是镇北侯亲亲的外孙女!她倒不去想,外孙女也是很得老人疼爱的,可与孙女相比起来,多一个外字,就分了亲疏了。
沈世研不失时机来一句:“姑母,阿研有两柄名剑,要不送了当铺换些银子,给姑母寻宁表姐去?”
沈凯原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。
想当年,沈静是镇北侯嫡长女,多的是高门大户前来求娶,沈静不知在哪里见过孔捷,竟在身边丫环的撺掇下,与孔捷私相往来。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大嫂赵氏,沈凯山赶紧托人查孔捷,得知孔捷院中的庶女都已生下两个,沈静还非他不嫁,简直是坏了脑子。镇北侯不得已将沈静关了起来,打杀了她院子里所有的下人,即使如此,还是被沈静逃了出去,竟准备与孔捷私奔!幸亏沈凯山警觉,待他们一出城,至无人处立马将他们截下带回侯府。沈静哭闹不休,居然说他们两人已经有染,气得镇北侯连喷心头老血,迫不得已让沈静嫁入孔家。婚后不到一月,沈静回了娘家,死缠镇北侯给孔捷谋个好差事。二十多年来,已数不清沈静从沈家拿走多少银子贴补孔家。镇北侯看在早逝元妻的情份上,对沈静一忍再忍,忍到今天,沈静赫然纵着女儿抢起娘家侄女的未婚夫婿来!
太过分了!沈凯原想,谁都有底线的!泥土也有三分泥性子!
沈福蹬蹬蹬跑进来:“夫人,二老爷,三老爷,门房来报,府外来了一辆马车,赶车的说,车上坐着孔家四小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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