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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到底还是没有死。
太医院几进几出,西苑上下忐忑以待,朝内朝外满心忧虑,到底还是等着皇帝醒来了。
皇帝醒来的第一件事,就是让人把尚美人拖出去杖毙,陶国师全府上下收押诏狱问罪——谋害君上之重罪,非死不可。
皇帝把这一群害得自己险些死一回的人都给弄死了,稍稍有点精神,这才抬抬手令黄锦和李芳招了内阁诸人上前。
皇帝昏迷多日,徐阶日常内阁议事、派人入宫询问圣躬之外便是拉了学生张居正闭门谢客。李清漪很是阴暗的揣摩了一下:要是皇帝就这么死了,徐阶八成是第一个、手脚麻利拿出“遗诏”拥立新君的人。
不过,徐阶能熬这么多年,硬生生的把严嵩挤下去,自然是很有几把手的。此时见着皇帝醒来,他不由快步到了榻前,掀开袍角跪下来,老眼含泪,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:“得见陛下圣体安康,臣不甚欢喜......”说到这里,情至深处,眼泪就下来了,“臣这几日日日担忧,想着若能叫陛下好起来,便是叫臣折寿十年也是甘愿的。”
皇帝还有点智商,只是现今刚刚捡回一条命,虽然知道这话真假带辨还是十分觉得有些妥帖。他叹了口气,抚慰了一句:“朕知道你的忠心。”
跪在徐阶后头被抢了戏份的其他阁臣这才反应过来,纷纷跟着痛哭表忠心。高拱是内阁新人,这上头不太熟练,不过嗓门大,哭起来倒是十分的震撼。
皇帝咳嗽了几声,扶着黄锦的手坐起身来,这才慢慢开口:“行了......”他顿了顿,问一句,“俺答那里怎么样了。”
徐阶连忙擦泪,肃然应道:“援军已至,我军军威凛然,俺答已然退兵,还请陛下宽心。”
皇帝听了这话才稍稍宽心,撑着身子与内阁诸人说了一会儿后续处理,稍稍倦了,便靠在引枕上摆摆手:“行了,朕也累了,今日先议到这里吧。”
徐阶悄悄瞧了皇帝脸色,领头退下:“臣等遵旨。”他退出了玉熙宫却也不准备离开,直接就往西苑的值班室去——这是为了防备皇帝忽然有事找不到人。一般来说阁老们都会轮着值班的,只是徐阶一贯紧跟着皇帝步伐,日日都守在这里,生怕错过了什么。
高拱就瞧不上徐阶这谄媚的模样,不免说一句道:“元翁日日守着值班房,内阁如何是好?”
徐阶脸皮厚着,半点也不觉的不好意思,反倒轻声细语的接口道:“我是首辅,责任重大,不能离开陛下。需要时时候命。”
高拱哼了一声,阴阳怪气的道:“您是首辅,您说的都对。”
徐阶面上笑意温温,心里头早已气得不行——感情我要不是首辅,那就说的不对啦?这高拱入阁还是他推荐的呢,哪里知道高拱竟是这么一条白眼狼,这么一个刺头。徐阶暗觉自己真实瞎了眼,看错人了。
到底在皇帝的低头,不好多说。几个阁老略说几句,分别在西苑分了头,各自忙去了。
皇帝处理完了朝事,很快便又想起了家事,问了黄锦一句:“裕王那里怎么样了?”
“裕王殿下日日派人入宫询问陛下圣体,只是他未得诏,不敢入西苑。”黄锦小心应了一句。
皇帝“唔”了一声,还是有些满意的——到了他这般地位,裕王要真是哭天喊地、不管不顾闯到西苑里,固然显得情真意切却也要惹他疑心。这般中规中矩的表现,反倒叫皇帝满意了,觉得他有分寸、知道体统。皇帝一满意,便松了口:“你去传朕口谕,把裕王叫来吧,”说罢又一顿,加了一句,“叫裕王妃把世子也抱来吧。”
黄锦连忙应了下去,小跑着出去传旨了。
大约是裕王府那头也等皇帝召见等了好久,不一会儿裕王夫妇就带了世子来了。
朱翊钧在府里的时候就已经听父母说过一遍事情,此时见着皇爷爷病倒在床上,不由得就挣开父母的手跑到榻前,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小手握住皇帝的手指,眼睛都红了,瘪嘴问道:“皇爷爷,你是不是病了啊?”
这话,要是换了旁人来问,说不得就触动了皇帝那颗敏感多疑的心,叫拉出去处理了。可说这话的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孙子,皇帝心头一暖,反倒缓和了声调:“唉,是啊。”
朱翊钧的眼泪就掉下来了,很小心的拍了拍皇帝的手掌,小声道:“生病很难受的,还要喝苦药......”他吐吐舌头,连忙劝慰皇帝,“皇爷爷你要认真喝药,病才能好得快呢。”
皇帝“唉”了一声,觉得这孙子实在贴心,摸了摸他的头,笑道:“嗯,会喝的。”
朱翊钧又悄悄凑过来,像是说小秘密似的:“等喝了药,就能吃糯米糖糕啦,很好吃的。”
皇帝被他逗得一笑,笑着笑着就咳嗽了起来。他一咳嗽,一屋子的人都跟着提心吊胆。可皇帝却仍旧是一副慢慢吞吞的模样,还含笑考校起朱翊钧:“你这几日,在府上有没有用功啊?”
“有的,我每天都有念书的”朱翊钧挺起胸膛认真说道,不等皇帝应下,他自个儿就炫耀的念起来了,“娘还教我《千字文》,我一听就会了!我念给您听啊——‘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。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......'”
他念道“藏”字的时候卡了一下,忘了词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左右顾盼见着没人帮他念下去,一张脸涨的通红,只好转口又念起其他来:“礼曰:‘君子抱孙不抱子’。”
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,不由得大乐,居然用了力气把眼前的孙子给抱了一抱:“好啊,皇爷爷抱抱你......”
朱翊钧也不怕,还凑过去亲了亲皇帝的面颊,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,害羞的扭过头去。
皇帝只觉得一颗心都被孙子化成了水,忙又叫左右端了朱翊钧喜欢的糯米糖糕来,亲自喂了他一块,这才抬起头和裕王妃李清漪道:“你带钧儿去侧殿吃糕点,朕有话和裕王说。”
李清漪知道这是要说正事,自然不好留在这里,礼了礼便道:“儿媳明白了。”说罢,她对着捧着糯米糖糕吃得一嘴儿渣子的儿子招招手,柔声道,“钧儿,过来,咱们去外头吃。”
朱翊钧正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拿着糕,双颊吃得鼓鼓的。看着母亲招手,他很是听话的“蹬蹬蹬”跑过去,还不忘朝着皇帝挥挥手:“皇爷爷,我去外头吃。等吃完啦再回来陪你。”
皇帝见他那只抓着半块糕点的小胖爪子,哑然失笑,不由和裕王说了一句:“你把孩子教的很好......”这话,到底是透出了少有的父子温情。
裕王心中微微有些怔然,随即便起身上前替皇帝捏了捏被角,很是温和的问道:“父皇身子可是好些了?就像是钧儿说的,药可一定要喝才是。”
经了前头朱翊钧这么一闹,皇帝心头柔软,也没了猜忌的心情,少见的温声应了一句:“知道啦,朕又不是小孩。”
裕王一笑,又接着说道:“也是儿臣无能。前些日子,父皇病倒,内阁诸人还能替着处理朝务,偏儿臣百无一用,只得在府中等消息,心里头不免有些惭愧。“
皇帝闻言微微一叹,拍了拍裕王的手:“你有这个心就好了。”他之前听了裕王提及内阁,不免一问,“依你之见,内阁这几日如何?”
裕王连忙笑道:“徐首辅老成持国,自是没有差错的,”他顿了顿,似有几分踌蹴,没有说完。
皇帝瞧出来了,不由详怒:“在朕跟前,还有什么不能说的?”
裕王这才扭捏的把话说下去了:“儿臣只是觉得,如今严阁老致仕,徐阁老又门生众多,朝中一呼百应......”他不敢再说下去了。
裕王的话虽然没说完,意思却表达的十分清楚:朝中无人能与徐阶制衡,就怕徐阶势力渐涨。
皇帝面色也跟着微微一变,眼神犹如刀剑之利,许久方才冷然道:“那依你之见,该如何是好?”
裕王没说话,好半天才咬咬牙,掀开袍角跪下去,叩首道:“儿臣以为,当召三边总督杨博入京。杨总督久留九边,劳苦功高,待他回朝,一文一武,相辅相成,朝中自然稳如泰山。”
皇帝蹙了蹙眉,似是在想些什么,面色微微一缓,不由道:“起来吧。”
裕王额上的冷汗已然密密麻麻,闻言低低告了一声罪,这才小心的起身。他此时想的乃是自己昨日里和李清漪的一番对话——
“徐阶推倒严嵩,朝中声势极隆,一家独大,陛下怕是早已起了制衡之心。殿下此回提起,必然是合了圣意。”李清漪一顿,柔声又加了一句,“只是,这时候却不能提高师傅等人——他们是裕王府的讲官,一提,必是要惹陛下疑心您的。”
“所以,要提一个‘局外之人’。”裕王若有所思的接了一句。
“是了,”李清漪巧笑倩兮,语声温温,“不过,这人情自然也不能白做,要卖给能买得起的好人家才是。”
言已至此,裕王和李清漪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,心中已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