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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阶一边思忖,一边慢慢的开口说道:“臣以为,此事要从三个方面来处理。”他一路来得急,虽已经想过但仍旧需要理一理思路才能分明道来,“其一:派钦差大臣前往重灾区主持救灾一事,发赈灾银赈济灾区州县,酌情免各地税银和税粮;其二:令中央官员自省,各尽其责,地方官员动员缙绅参与救灾,稳定秩序;其三:当祭告上神,平息天怒,安置死者并祭之......”
这第三点明显是顺着皇帝的心思来说的。皇帝点点头,算是应了:“说的不错,赈济灾民刻不容缓;但是自省祷告也不能忘。”他一句话下了调子,算是肯定了徐阶所请,接着又问户部尚书方钝道,“户部还能拿出多少银子赈灾?”
方钝愁眉苦脸——他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,每回都要被人追着要银子。他低声道:“陛下,臣,臣实在是拿不出银子啊。”趁着皇帝还没发火,他连忙把毫无隐瞒的把问题说了,“天下财赋,每年入太仓银二百万两,嘉靖二十八年以前,每年支出最多不过二百万两,多有结余。但是如今南北皆有兵事,宣府、大同等边事益急,一切募军、赈恤等费都是从国库里出,所耗不可计数。依着今年四百二十九万两的报出,今年一整年都是亏的啊......”
皇帝看着他那张苦瓜脸恨不能踢上一脚:“你倒是有话说!你是户部尚书,不是抱着银子拿算盘算数字就行的!这么一堆的破账,你倒也说得出口!年年都亏,每次都没银子,朕都替你丢脸......”说着说着,皇帝气得不行,丢开手上的沉香木珠串子,“哗”的一声从明黄坐榻上站起来,左右走着,气咻咻的道,“你直说,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子?”
方钝受惯了皇帝的气,等皇帝喘气声小了些才恭敬应道:“四十万两。”他紧接着加了一句道,“有二十万两是工部定下的,居庸关的城墙也要修了,陛下的西苑也要修整。还有吏部和兵部也定了.......”
皇帝断然挥手打断方钝的话:“你先停!咱们今年年关难过,大家都得勒紧腰带。居庸关的城墙是要修,不过也不一定要大修嘛,西苑也缓缓,把朕住的万寿宫修一修就行.....”他话声一顿,便转头去看边上站着的严世蕃,道,“紧着些用,十万两够了吧?”
工部现今乃是严世蕃主事,这支出自然也是严世蕃报的。不过这种时候,严世蕃素明圣心,自然也不会和皇帝唱反调,镇定从容的点头道:“回陛下的话,臣刚才估摸了一下,若只是简修——八万两修城墙,一万两修宫殿,九万两足矣,十万两绰绰有余。”
按着李清漪的话来说,严世蕃这可是贪污小能手,现今天下贪官千万,他绝对是智商最高、最精明的一个。据说有位河道总督拿十万两去修河,用了五万两,送了严老大严世蕃两万两表忠心,余下自留。结果严老大收了银子,立马翻了脸:“赶紧把余下的银子叫出来。”
那位总督还想装糊涂。
严老大哪里是好蒙蔽的?他立刻用过往数据生动形象的给他上了一课,告诫底下小弟要老实些:“你别想要蒙我!这修河堤,一半的银子就能合格,七成那就优秀了。你这不过合格而已,十万两的银子,你肯定还自己留了三万。”由此可见严老大这份精明,简直可比管家的婆娘,容不得丈夫存一分的私房钱,分分毫毫都要一清二楚。
言归正传,以严世蕃这算术功力,他既然能贪,自然也能省。他说是九万两,肯定就不会超。
“这就对啦,你们年轻人就是要多体谅体谅国家艰难的地方,这样以后才能担得起重任嘛。”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,于是又转头去看李默:“吏部这里也再拖一拖,咱们先把年过去了再说......”
前头的严世蕃都干脆应了,吏部尚书李默这个打算和严家打对台的哪里会得罪活祖宗皇帝陛下,只得咬牙道:“陛下,去年的岁俸至今还没发呢。这都年关了,至少得要五万两,也算是发个过年钱。”
皇帝算是应了,然后又去看方钝:“现在你再算算,能拿多少银子出来?”
“依着陛下意思,各方省一省,大约能拿出二十万。”方钝依旧有些发愁,“可依灾民数量,怕是仍旧不够......”
皇帝瞥一眼:“二十万两先用着,余下的等明年矿收上来再补......”他冷着声音,一字一句的道,“都说开源节流,这节流的事情朕领头做了,开源的事情你们也得有个主意。怎么,都不出声了?”
一直坐在矮墩上的严嵩这才起身,他一身老骨头,看着都累人。颇有些艰难的行了礼,严嵩这才道:“回陛下的话,之前所议的开纳之事,臣会督促内阁,尽早写好折子,交由圣裁。”
皇帝目光转了一圈,来回巡视朝臣面色,终于点头道:“行了,就先议到这里吧......”他只略一顿,很快便道,“都下去吧。”
各个大臣皆是一礼,依顺序退了下去。
待得那些人都走了,皇帝才转身去看裕王:“怎么样,今天听了半天,有什么听出来?”
裕王垂首,低声应道:“儿臣听着,父皇这个家,当得太难了。儿臣心里替父皇您苦......”
“行了,站了半天,也坐吧,”皇帝觉得这话贴心,好似喝了一壶热茶一样,浑身妥帖。他点头赐座,然后接着长长叹息道,“人人都觉这至尊的位置好坐,谁都想坐。可真坐上去了,除了昏君暴君,哪个是轻松的?!朕潜心修道,也是为了祈求我大明江山风调雨顺,为我大明社稷啊.......”
裕王小心落座,点头应是。
皇帝没再说下去,话锋一转,接着道:“你给朕举荐的那位蓝道长颇有些能耐,乃是天下少见的奇士,朕要赏赏你。你回去好好想想,再来报朕?”
裕王心知时机已到,没有半点迟疑。他从矮墩上站起身来,拂开袍角跪了下去,轻声道:“‘静敏仙师’在山上修行已有二载,还请父皇念她道心虔诚,复她王妃之位。”
这话倒是出乎皇帝预料——他一辈子都拿女人当做玩物,皇后都可轻废轻立,没一个是有好下场。倒是未曾想过,儿子会对一个已经被废的王妃有眷恋之心。
不过,君无戏言,这事在皇帝看来也不算是大事,他很快便点了头,开口应许:“既如此,便依你......”
话声还未落下,殿外有小太监飞快的跑进来,伏地便拜,扬声报道:“陛下,大喜啊!”
“国难当头,何喜之有?”黄锦见着皇帝沉下来的面色,连忙加紧又呵斥了一句,“慌慌张张,成何体统!”
那小太监慌慌张张的应道:“景王府妃妾已诞景王长子,陛下长孙。”
迎接那小太监的乃是皇帝欣喜至极的笑声,一扫漫天惨淡愁云:“哈哈,好!好一个大喜!祖宗保佑,朕有孙子啦!大明皇室有后了!”他面上的忧色尽去,抚掌大笑道,“赏......”
裕王此番在皇帝面前辛劳殷勤足有一年多,可此时,景王一个刚刚临世的儿子却将他积累的所有优势又重新推倒了。便是裕王都忍不住生出一点想法来:难道天意在景王?
好在,他如今称得上是心志坚忍,哪怕是心尖上正压着一柄刀刃,他也勉强克制住了那点想法,满面含笑对着皇帝贺喜道:“恭喜父皇!”
皇帝这才想起裕王府上连个妃妾都没有,子嗣自然也没影子。他咳嗽了两声,稍稍收敛神色,颇有些不太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长须:“唔,你做哥哥的总也不好落在人后。等你那王妃回来,早点给朕添个孙子才是正事。”
裕王垂了头,看不清神色,口上却还是认真应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