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轿子抬到内左门外停下,跨步迈进东一长街,那扑面而来的感觉便更为清晰。
桂盛领着寥寥几个宫女奴才在露台上迎候,他是多年莫名忌着李嬷嬷的,怕她嫌鸟屎味儿脏,把鸽子也给圈后头去了。
李嬷嬷鞠了鞠礼,去往左排房门扇下摸钥匙。手触到钥匙的那一瞬间,就像是有什么调皮捣蛋儿的旧影从脑海里掠过,把人心尖轻轻一挠。
许久未曾打理的灶间弥散着净朴的味道,那味道里似有女儿遗香。几个琉璃瓶罐虽在壁角安静搁放,但里头少了些什么,李嬷嬷一眼洞穿。这宫里头能不记错自己的顺序,还能取了东西原样摆回去的,除了那一个小灵精还能有谁。
想起当年那个扣着太监帽耳朵,脸腮儿粉嫩可人的小麟子,李嬷嬷眼里不禁浮了笑。打开茶木柜子,看到从前给她拾掇的小玩意里少了本《百草集》,她便转身对小路子道:“近阵子我不在宫里,这后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儿讲来听听?”
小路子候在门边,恭敬地嘎呀着太监嗓子:“劳李嬷嬷惦记,近阵子宫中事儿还不少。先是白虎殿后头的小太监院子闹鬼,四殿下中了邪;后长春宫里两个新晋的美人相继把出了喜脉,再就皇后娘娘祭典一过,四殿下与小九爷兄弟和睦,七皇子也得圣恩进了撷芳殿学堂。”
“哦,对了,还来了个小宫女,做得一手巧食儿。六月一道荷叶肉叫四殿下与皇上冰释前嫌,眼下正在殿下跟前伺候着司膳……”
在孙皇后去世的这么多年,后宫中此兴彼落,李嬷嬷已经对楚昂妃嫔的子嗣无有波澜。一直凝眉静默着,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便欣慰地抿了抿嘴角。
陆梨是在八月初一那天傍晚见到李嬷嬷的。叫小路子过来传的话,说是听闻局子里有个小宫女做的膳食出挑,这就把她要去帮两天忙。小路子也机灵,没直接去西三局,大抵怕陆梨是不是又与楚邹在忙什么。径自去咸安宫里找的小榛子,叫小榛子给带话儿。小榛子打午休后便去了昭福门下,他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太监,个子中高,肩微有些勾,因为是御前老张福亲自栽培的徒弟,宫女们都有些忌惮。那会儿曳撒扑簌地杵在门下,猜都知道是来找谁,一个个不禁艳羡地看向陆梨。
宫中各局子逢初一十五就要大扫,陆梨正挽着袖子蹲在灶台前擦洗,见状便低了头走出去。她先前被姐妹们逼供时是咬着牙死活不认的,后来被楚邹在下院门外那般公然一吻,现在是瞒也瞒不下了。她也就收起伶牙俐齿的揶揄本事,算是大大方方默认了下来,那时的她想起楚邹满心都是少女初开的甜蜜。
小榛子在前头引路,楚邹候在巷子口等她。未末的朱红宫墙下他着一袭玄色斜襟长袍,夕阳打着他英俊的身影像能发光,见她来,便很男人地把她牵过跟前。抵着她柔声问:“好点了么?”
彼时距陆梨与他缱绻已经过去四天了,他的那个坏起来时实在大得叫她难容,那一晚上直侵着她最深处的温柔,抽离开去后陆梨空疼都得移不开步子。后来楚邹就托小顺子找魏钱宝弄了药,叫小翠给她送去了。红盒子外还套着个荷包袋儿,什么这般神秘,小翠那颗好奇的心眼怎么可能不看,半路走着走着就给掀开了。
见着了陆梨就问:“是疼么?”
陆梨先时还不懂意思,小翠又挤眉弄眼地努嘴巴:“那个。”
陆梨脸就一赧,接过来转身走:“他发羊癫疯哩,你也信他。”
可她的鬓间眼角都沾了那爷的味儿呢。小翠见了,便在后头满眼欣羡道:“你别不承认,那位爷荣光在即,和他好了不吃亏。初看你两个就觉着该要有什么,这世上能给人这样感觉的,要么是兄妹眼熟,要么就是一对鸳鸯天作之合!”
反正什么在小翠的眼里都是计较掂量,陆梨听了也没往心里去。这会儿只答楚邹:“再不好该要爷偿命了,见着阿嬷别叫看出来。”
看出来又怎样?
“吱溜~”楚邹却光听不应,兀自在她嫣红唇瓣上一咬。
李嬷嬷正在廊前抖帕子,便见那凤彩门下迎面走进来一对璧人儿。打前头的少女,头扎方布巾,一抹普青的褶子裙裾盈盈伴轻风,皓齿明眸美如绝尘。身旁的皇子爷发束脂玉冠,五官清俊仪表不凡,看面相与皇帝昔年轮廓几分相似。身量已是拔长到八尺有余了,那丫头只到他肩头,阳光打着两个人青春的脸庞,般配得晃人的眼睛。
李嬷嬷认出是陆梨和楚邹,暗叹丫头长大后果然是天姿国色了,眉角便渐然匀开笑弧。
陆梨抬眼也看见李嬷嬷,琥珀的银簪子在她发髻上打着耀光,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,再回宫她也像并没有什么变化,叫人心底里生出亲切。
陆梨就也对李嬷嬷笑,低声清脆地叫了一声:“阿嬷。”
楚邹亦跟着道:“嬷嬷回来了。”
清泽的男儿嗓音,凤目熠熠有神,几许沉淀下的沧桑。站在陆梨身旁,两个是那样的和谐相称。
李嬷嬷看着,不禁又想起东宫被废之前,少年太子端坐在影壁下病瘦脱型的阴影。她再想起孙香宁,一时便感慨良多。当年孙皇后必是料到自己离世后,老四怕难逃他父皇此一劫,这便安排了个贴心巴肺的小丫头,真就在他最低谷的时候生生拯救了他。
看他二个这般站着,她以过来人的眼睛便猜出了一二,只也不多问,笑道:“诶,来了。初秋起燥,煲了盅鱼腥草水鸭汤,进来喝一碗。”
说到鱼腥草可是陆梨小时候的拿手。八岁的楚邹哮喘发作病在床上起不来,她猫在御膳房院子里玩耍,听老张头随口对人一说“今儿大景子咳嗽,回头给熬碗鱼腥草”。她便把地上丢掉的下脚料捡起来,洗了煮成水给楚邹端去了。
天生就爱吃些黑的、丑的、臭的,没把楚邹熏晕,可到底是比他母后叫人端来的汤药好喝。陆梨杵在床头看着他一口口咽下去,后来花样儿就多了,黄花菜蒜香鱼腥草、鱼腥草肉丸子、鱼腥草拌鸡丝青笋、鱼腥草炖秋梨子……以至于楚邹到江淮办差,小碧伢特特拔了草,匀了艰辛涨下的银子给他炖了排骨,楚邹亦嫌寡淡无味不曾喝。
那素朴的小灶间里,长大后的陆梨坐在桌边舀着汤勺,少女身姿莞尔,眼如星辰明月,瓜子脸儿完美无瑕。叫李嬷嬷在旁看着,是怎样也看不够的。
李嬷嬷问陆梨:“这普青的裙子可是今岁新发的制服?你小时候宫女一年只得三色,现如今可有四五色了,穿在你身上倒比那主子们的还要得体。”
又欣赏地抚着陆梨的双鬟髻:“梳头也是自个儿学会的?当年姑娘小小跟着老太监出宫,生怕你在宫外没个体己照应,看如今生得这样乖巧,真是个好丫头。”
终生无有生育的妇人,五十多岁的年纪了,看着陆梨就像在看从小带大的闺女,看哪儿怎样夸都是自满。
陆梨答她:“是阿嬷教导得好。不瞒阿嬷,当年小麟子知道是个丫头时,就常躲在破院子里偷扎辫子哩。被宋玉柔告了状,还挨了太子爷一回眼刀子。”
说着凝了眼对面的楚邹,脸上几许秋后算账的意味。
楚邹笔管条直地倚在门叶子旁,手上端着一只白玉瓷碗,正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汤。听她两个像母女久别重逢一样,互相拍着没完的马屁,那清削的俊颜上不禁几分戏谑。
心下却是道不明一股满足的,大概因着这份久违又或是陌生的烟火俗尘。
李嬷嬷顺势看去,便看到外头小榛子也端着个碗,背个身子立在院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汤,屏蔽着屋内的对话。
看楚邹这般模样,如今倒是终于学会黏着自个丫头了,杵在门旁半天不走。
失而复得的总是弥足宝贵,李嬷嬷可是全然偏袒陆梨的,便佯作嗔怪口气:“真是不应该,再给你眼刀子真就不该回来。让我瞅瞅这辫子……该再往上梳梳,若能买个同色的宝石簪子衬着就亮眼了。”
一边说,一边紧了紧陆梨普青色的绢花条子。宫女们搭配讲究一色一系,那朴素的颜色衬在她光洁的肌肤上,比小主们的珠光宝气还要好看。
楚邹到这时候才总算听明白过来,当年李嬷嬷原是知道陆梨没死的。呵,一个个都生怕把她舍给自己,宁看他少年颓靡,藏着掖着瞒着不把她给他,现如今莫非还能扯得断么?
他就勾了勾嘴角,哂笑着回过头来:“缺什么,回头爷给她买。今后的用度爷尽给她包了。”
说着霸道又爱眷地凝了眼陆梨,晓得她“母女”二个还要体己话要说,便拂了袍摆往小榛子那头站去了。
在陆梨回宫后的某一次对话里,吴爸爸告诉了她当年李嬷嬷的暗中相助。那天的陆梨对李嬷嬷行了跪礼。
陆梨说:“谢阿嬷危难时开金口,救陆梨于火海中一命,这恩情梨子没齿难忘。”
李嬷嬷把她扶起来,却没叫她跪,只恬淡笑道:“你能回来就好。这原是当年皇后的旨意,在最初就识得了你是个姑娘,嘱我教你本事,也是为着老四将来能有个体己伺候。是我出于私心,舍不得把你留在他跟前受冷落,这便放你出宫了。你既绕了一周最后又回来,可见还是皇后不忍看老四空虚,冥冥中注定的缘分。”
她说的或许就是了,在陆梨终于与楚邹心心相惜后,在那遗世的小儿终于与他四哥兄弟释嫌后,孙香宁便舍了这座三丈红墙,去往了那无它之境。
那天的楚邹牵着陆梨从左排房下出去,在交泰殿的露台上撞见了楚昂。
彼时楚昂一袭绫罗团领袍卷着风,正欲从台阶上踅下,便看见老四手里牵着个女孩儿,眼目里都是笑意与宠爱。他还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释怀,定睛一看,便看到了陆梨姣若桃花的胭脂红唇,脚步不自觉便顿了下来。
楚邹乍然抬头望见父皇,是有些惶乱的,但那一次却并没有松开陆梨的手。年轻的面庞上有坚定,恭敬地叫了声:“父皇。”
那时的楚昂大抵已经意识到孙皇后去投胎了,在祭典结束后的某天,他忽然在梦中看到孙香宁坐在竹筏上,一个人静静地沿着河水飘。他一路悸动地寻她而去,她却始终并没有察觉。墨色的竹林也似幽冥,弥散着淡淡的雾气,眼看着她就要从那迷雾中隐去,才看见她蓦然对自己远远一笑。
还是很久以前娇媚俏丽的脸颜,那目中痴凝着,忽而便不剩其他,又笑着转回头去了。
他竟是一瞬对她无语凝咽,明明发自内心的深深思念与刻骨孤独。只因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无可隐瞒,是他在她之后又有了缠绵替代的锦秀。
后来楚昂夜半猛地惊醒,心就忽然从未有过的空旷,他就猜度孙香宁大抵是去了。之后的一连段时间内,便都不愿再踏足承乾宫去看江锦秀——如果不是因为她隆起的腰身。
那天的楚昂俯瞰着台阶下的陆梨,便像忽然去开了一道氤氲的膜,再看陆梨方看清她与孙皇后的不同。青春娇俏的花儿年岁,她站在老四的跟前是多么和谐。而她看自己的眼睛,也无有任何旁他情愫。兴许孙香宁去了,便把最后的一缕相似朦胧也带走,把人留给了老四。
见陆梨慌忙扯开楚邹,屈膝搭腕按制施礼:“奴婢拜见皇上。”
可人儿的少女,声音听着都是叫人柔和的。楚昂末了便无有责怪,只对楚邹道:“见过李嬷嬷了?近日天渐转凉,仔细着旧疾莫要发作。”
“嗯。”楚邹想起那寿安宫台阶上与陆梨的彻夜一幕,不自觉俊颜一赧,低头应了声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