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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钦十四年的春天,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春天。
辽北谡真人骁勇善战,大奕王朝从天钦十一年九月对其开战,一直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多,也未能分出结果。这年的三月二十九日,一骑骏马从关外飞进德胜门,七品千总郑穆青着一身黑色油衣,头戴圆顶飞碟帽,连夜冒雨进了皇城。双手高捧疾书,“啪”地在乾清门前一跪。
老太监张福命人出去拿起,彼时已是夜里交亥时分,皇帝楚昂正在御案前批阅奏折。着一袭明黄刺绣升龙常袍,发戴乌纱翼善冠,清展身躯端端地坐在龙椅之上。那长条篓子呈上,他修长手指层层拨开被雨水打湿的油布,从里头取出一卷淡黄的册子。
那是二皇子楚邝亲笔所书,游走飞舞的字体,亦如他不甘不羁且不服输的性格。楚邝在信上写,七日前与信武将军蒋啸联合突击,勇闯敌营,活捉了谡真王完颜霍之第三子完颜辰。完颜霍盛怒,扬言若不放人便意欲强行发兵,倘若发兵则又是一场大战,须得军饷开销巨大,楚邝请圣意定夺。
底下还附了一封信,是一品建威将军宋寞所写,信中道二皇子因为活捉完颜辰,大腿与腰部皆受了很重的伤,眼下正在营帐中躺卧难起。
那完颜霍第三子完颜辰的母妃,乃是汉中妇人,完颜辰自小通读汉人兵法,十分诡诈难抓,老二能得成此举,可想而知必是豁出性命。
乾清宫金碧辉煌的天花藻井之下,明黄灯火打照着皇帝四十二岁的英姿。这些年得李嬷嬷与锦秀饮食调剂,更因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,那隽逸的面庞似乎总是不老。除却薄唇上的淡淡胡茬,眼神依旧是锐利而清明,那修长手指揩着信纸沉思,只是静默不语。
忽然,又一名内廷太监打着伞从日精门内急惶惶跑进来,张福出去附耳,少顷踅进来转达皇帝。
康妃锦秀正从廊上信步款款而来,着一袭芙蓉花开襟绸缎褙子,搭一袭水色的柔纱长裙。大雨滂沱,把她华丽的裙摆淋湿,隐约听见周雅的名字,便静静地站在棂花窗前等待。
看见皇帝微微地蹙了眉:“此刻人呢?”
张福答:“两个小太监已经把人背进延春阁了,七殿下倒是没伤着,就是丽嫔娘娘的伤……”
皇帝有些不悦听下去,打断道:“叫个太医过去看看吧。”
那修展身躯并无起来的动作,锦秀在殿外凝着楚昂那张让自己痴迷的隽颜,这才悄悄舒了口气。亲自从宫女手上端过盘子,把熬好的参汤轻轻端进去。这些年皇帝不爱她,后宫权利亦都交与张贵妃,但他的身边却一直有她,有她她就够了。而她服侍他,也从来只做汤羹,唯一不会做的是糕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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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的天气,杈头上芽绿,万象更新。一场大雨过后接连晴朗了几天,清晨的景仁宫里鸟儿嘤啼,宫女们换上淡紫、青绿的春装,一片花样盎然。
张贵妃打发了进来请安的各宫妃嫔,坐在锦榻之上捶了捶腰骨。听管事太监在下头汇报,听得脸上又是喜又是忧,问道:“我儿伤势如何了?可有听万岁爷是怎么说的?”
管事太监躬身应:“听郑千总说二殿下腿和腰都受了重伤,目前是躺着起不来了。万岁爷命他先把伤势稳定后,再随同军队把完颜辰一道押解回京,奴才算着,约莫一个来月总能到了。哦,万岁爷还勾了勾唇,说此儿不负朕望也。恭喜娘娘,殿下此番终于出人头地了。”说着拍拍袖子,屈膝跪下行了个叩礼。
齐王楚曎早二年娶了高丽公主,并生下一双幼子,等于是把丢在京城王府里的妻儿放弃了。当了驸马后又鼓动高丽投靠了谡真,这几年高丽不仅不上贡,还合着谡真一块侵扰大奕边塞。这必是皇帝想用完颜辰换回齐王了,倘若得能成功,那么老二就是其中的一大功臣。
张贵妃听得欣慰,又忍不住黯然拭泪。想他老二少年受他父皇多少冷落,偏又骨子里好强要硬,就是不肯对他父皇讨好服软。大前年去打战,也是瞒着自己去跪求皇帝的,在乾清宫门外跪了两个晚上,最后皇帝才许了他一次机会。去之后两年多就没再回来过,那孩子离了管束性子就野了,也不知道如今变成什么样。
她心里挂念不已,眼角就泛红。旁边坐着年已十六的二公主楚湘,见状便笑侃道:“母妃这一会哭一会笑的,叫儿臣都快坐不住了。二哥他不会出事的,他心里精着呢,没有把握的事儿他可不会豁出去干,您就安生在宫里等着他回来好了。”
张贵妃点她额头:“亏你哥哥小时候总让着你,一点不把他的性命当回事。伤在腰腿上,这要是落个三长两短,你哥他身边可还没纳妃子……说起这个,你也老大不小了,这满京城就没一个你能看得上,莫非要学那昭君出塞,去塞外找个如意郎君么?一个个尽叫本宫操心。”
“诶,他可不是让着我,他那是不稀得搭睬我!”楚湘最怕听母妃唠叨这个,连忙做了个鬼脸跑出去。她的眼界可高,打小在宫里就是人捧人纵的骄傲人儿,那些在京城里养大的白脸公子没多少阳刚气,她可一个也瞧不上。
林嬷嬷从二道门内摆帕进来,管事太监见状便哈了个身告退。
周遭空静下来,张贵妃慢悠悠地冷了脸色:“消息打听得怎样了?”
林嬷嬷福了一福,应道:“回娘娘,去瞧过了。听那老太监说,是丽嫔把七殿下打发出去,说要睡觉。后来天上打雷,梁柱子被震榻起火了,殿下冲进去,这才发现她割了手腕。被两个送膳的小太监背了出来。”
张贵妃听了冷笑,呵,说得真巧,前儿个晚上才下过雨,那屋瓦都是湿的,一个闪电倒是能把房子劈起火来。只怕是眼瞅着自个儿子年岁渐长,不忍心再关下去,这才破釜沉舟豁出来搏一把罢。
又接着问:“人去瞧过了么?看着像疯不像疯?”
她时年已三十有九了,这些年后宫掌权历练,言行举止间已颇有中宫气度,叫人仰望生怯。
林嬷嬷低声答:“前几天没醒,今儿瞅见醒了,眼睛空洞洞的,疯没疯瞧不出来,那手腕倒是真的割了,看着渗人。七殿下谨慎持守,一直不眠不歇在旁伺候着。”
张贵妃便拂袖站起来:“一个疯子,她也能把儿子管教得这样好。看时辰还早,左右无事,你便随我亲自去瞧瞧吧。”说着一行人便簇拥着往苍震门外出去。
被背进的是衍祺门内扮戏楼旁的空殿,叫延春阁。这一簇有三条长院子,最外院是尚服、尚功与尚寝三局,中间夹着个延春阁,再往旁边就是扮戏楼。扮戏楼后则是内廷浣洗衣物的浣衣局了,一些粗使的太监宫女们混杂在这里忙碌。西六宫那头,则是尚食、尚宫与尚仪三局。
青灰色地砖石上泛着干净的湿气,繁复的裙裾与鞋履气势赫然地踅进来,身后跟着几个宫女随从。
院当中刘广庆和王根生正来送膳,看见了赶忙屈膝在原地跪下。张贵妃睨了他两眼,仰头走了进去。
殿内很安静,依稀弥散苦涩的药味,靠墙边的床榻上躺着个女人,容色很苍白,太医正在给她施针。床边站着个瘦条的男孩子,搭一袭并不太合身的蓝袍褂,正在拧帕子轻拭她脸上的细汗。
张贵妃立在门槛外看,看完楚邯的一系列动作。便作一脸宽仁地走进去,柔声叫了一句:“周妹妹,怎得忽然这样想不开?叫本宫好是担心。”
周雅沉寂地躺着,当年十八岁进冷宫,关了□□年如今已二十七了。看着还是年轻美貌的,只是脸庞清减,没了当年那份妩媚。
张贵妃目光特意在她的胸前停留……发现亦跟着瘦了下去。想起当年皇帝宠幸她的几年,那时还对自己骄傲挑衅,张贵妃便有些解气。她是不会同情周雅的,原本那几年皇帝还对自己有些留恋,就因为她周雅一句把老二揭穿,随后便冷落了多少光阴。一直冷落到孙皇后去世,皇九子四岁,再和好的时候她都已经三十多岁了。青春热烈的一颗心便生生在火一样的煎熬枯等中淡却,变得与皇帝只是你来我往的君臣关系。
见周雅只是一目不错,仿佛没有听见自己似的,木木然没有反应。她便勾唇笑笑,转而看向楚邯道:“这雷也是不长眼睛,偏把你母子二个的院子给打了。你母妃今儿怎样了?”
楚邯撩平袍子,恭恭敬敬跪下来:“回贵妃娘娘,我母妃尚可,太医说仍需静养。母妃精神不好,未能回应贵妃,请贵妃大量。”
言语卑微而谨慎,听不出一点怨和恨。当年才小三岁,算算如今得一十二了,五官清削,看着与皇帝和太子略有一丝相象。
张贵妃心里不太落意,脸上便作关切语气:“好好照顾你母妃,缺甚么就派人来和本宫说。”
出到院子里,看见刘广庆和王根生两个还跪着,又道:“你叫刘广庆,那晚人是你背的?七殿下跟前没奴才,赶明儿你就伺候着吧。规矩什么的,你随我来一趟,嬷嬷会教你。”
“你走好运了。”王根生暗暗戳了戳刘广庆,两个赶紧磕头爬起来。
出了门沿东筒子往御花园走,恰值晌午时分,阳光斜照在三丈高的墙头,打出一轮一轮金灿的光晕。月初刚征进一批秀女,正在宫巷下学着走步规矩,空气中弥漫着春的气息。
今上不贪恋女-色,按制三年一度的秀女采选,上位十四年中间却断了两次。第一次就不提了,那都是过去的人和事;上一次因为北方开战、江淮发大水,又停了一次。今番为了节俭路途开支,让太监们在地方上先行涮去一轮,因此得以进京的这一千名秀女都是已经过筛选的。
尚宫局先从中挑取下乘的五百名做了三等粗使,又择出两百个伶俐的预备充进六局培养,余下最出色的三百名准备参加最后的淑女选拔。
除却粗使宫女,不论是充进六局的二等、还是预备参选的一等秀女,都须经过严苛的规矩调-教。这会儿长长的宫墙下,花儿一样的青春少女们分做两拨,穿水粉色束腰襦裙、桃花面绣鞋的是一等,二等秀女穿的则是粉蓝色的斜襟衫子,搭藏青的素罗百褶裙。虽则娇俏不比一等宫女,却别有一番女儿清淡。
负责训练的司仪正吩咐:“下一组,喜娟、陆梨、瑶旻……该你几个走过场。”话音未落,见张贵妃一行浩浩荡荡往这边过来,连忙勾头搭腕静默行礼。
张贵妃昂首侧目,便看见第三排里走出来几名女孩儿。六局的二等宫女梳头有严苛规制,须得在两鬓各挑出一缕青丝编出花样,然后并入其余的散发,用一根与衫子同色的丝缎儿扎起,像一条马尾巴简要轻盈地垂在背后。除非升至有品级的姑姑了才可以梳髻插簪。
那一排里的第二个少女,生着水澈的眸瞳,脸颊线条柔韵,肤色尤白净。这会儿安静地站着,明明未笑,却总觉她微一抬眼便是灵动。张贵妃不自觉凝眉扫过,早听说今次征召的秀女皆为上乘,没想到连个二等的姿色都已这般出挑。
她心中微微泛涩,但顷刻又不着痕迹地敛起。早年的时候还会因此嫉妒,如今连嫉妒都觉得是一种奢侈了,中间隔去二十五岁的光阴,这距离是没得比的。那周雅挑着这样的时候出来,看她也未必能落着什么好,老二也该到了挑身边人的年纪……她乱绪思想着,便拂着华丽的宫袍,在一众青春少女们的敬慕中倨傲离去。
陆梨搭着手腕静静地站着,等她过去了这才舒一口气——那样认真地打量自己,也没能够认出来。
宫里头走路步姿要碎要紧凑,但又不能显得慌张无序,要优雅的、明快的,带着轻盈的活力。一迈开步子管教嬷嬷便挥起手中的软鞭,不单照着你一个打,不管是谁走对了走错了都得挨,为的是让你无论受到什么惊扰,都能够做到不慌不乱,这就是做宫人的基本修养。挨了打走不好的、走乱了方寸的便得跟着下一组继续练,直练到你刀枪不入。
那特制的软鞭打在脚踝上不留印子,却让人疼到不行。一场练习下来,每个人的脚面和踝骨都像是挨了千百只花蚊子的叮咬,刺痒的痛感叫你恨不得干脆再拧自己一把,顶好拧没知觉了轻省。
但没得休息,坐地上揉两把就得重新站起来,下午还得学《女训》。上《女训》课得沐浴净身着素服,吃过午饭就得去澡堂子冲澡了。
四年前一场大火把乾西五所烧毁,万岁爷命人重新盖了殿宇,今岁秀女进宫,便把老一批低品阶的才人和淑女移了过去,腾出乾北五所给新进的秀女们住。澡堂子设在中间的三所,午正的光景,吃得快些的都已经洗完出去了,里头不剩下几个人。陆梨提两桶热水进来,正欲散下辫子,看见讨梅也提着两桶水过来。她便叫了她一声,给她腾出边上的一块地儿。
大通亮的明屋改造的澡堂,中间隔开两个木架子,上头钉几颗挂衣裳的铜钉子便算是成了。姑娘们挤在一起可没什么遮挡,陆梨解开水蓝的斜襟衫子,露出里头满涨的素绸裹胸。她用手兜着避过人眼,弯腰舀了瓢水浇下去,那雪兔便被蒸汽熏成了梨瓜儿。讨梅这时候总爱斜着眼睛瞟,然后暧昧兮兮感叹一声:“诶,陆梨啊陆梨,你这副样子被男人瞧见可就不好了。”陆梨听了每每总是耳根子刺红。
今儿个她倒是没说,一边解着水粉的束腰襦裙,一边道:“我也算是服你了,那嬷嬷的鞭子被你整得没脾气,怎样打你就是不见你眨眼儿。我瞧着你就不是当二等宫女的命,你瞅着吧,将来保不准我得先叫你声娘娘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