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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呵……呵……”雨后的东筒子狭长而幽寂,三丈高的老红墙漆着百年斑驳的光阴,底下青砖石上爬几丛绿苔,阴阴仄仄仿佛够不见尽头。
小麟子半张着嘴儿,皂面黑靴溅踏着地上的水渍,跑得气喘吁吁。小碧伢那声忽然而起的尖叫犹在耳畔回荡,尾音落不下去,生生将东宫在身后与她自此隔绝,留下一个龌龊的名声。她也不想再回去。
脑袋里宛似空空的,一忽而是方才见到的那一幕花与红,一忽而又幻做旧时光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——
“阿嬷,为何小顺子的是秃鹰,我的却是小花瓣?”
“那是见你小,对你网开了一面。若要被人晓得了你的小花瓣,春花门内补刀的可就是你了。”
……
“我…我没有蛋蛋。”
“嗤~本宫晓得你没蛋蛋,出来吧。尿淋湿了,拿你太子爷小了的衣裳给你换换。”
……
“这丫头哪捡来的?”
“什么丫头?是小子!天生没蛋,偷着捡来的,你可别说出去。小阉伢子叫魏爷爷。”
“魏爷爷。”
紫禁城下罩着谎言,那一张张温和的、故去的、娇媚的、苍老的脸庞,构建起的世界瞬然在方才的一刹那崩塌。回音晃荡,小麟子开始自我厌弃起来。
耸天的两堵高墙将光阴隔断,十岁条长的身板儿被衬得异样渺小。她跑得盲目,似要在这条南北延伸的幽巷下,把一切都抛掷身后。
方格子宫墙却像跑不出去的天地,跑尽了东筒子,又绕去了长长的西二长街。落雨后的傍晚又起阳光,半阴半明地洒照着余晖。那吉祥门内跨出来一排人,应该是个慈宁宫主位,身后七八个宫婢簇拥,锦秀低着头随在身旁。
她眼睛看得花花绿绿,脚下一个不慎绊倒了。太监帽儿掉在地上,仰头看见一张保养得甚精致的脸庞。她睁不开眼儿,便呐呐地问:“他们为何都骗我?”
清细的声儿,带着点嫩甜,莫雌也莫雄。
万禧才从扮戏楼回来,正打算往御花园走,忽而便见跟前摔过来一个男孩儿。
金银线刺绣牡丹的鞋履一顿,看清她就是刚才那个恍惚错过的小太监,不自觉多看了一眼。然后便抿嘴沙笑道:“唷,他们骗了你什么,哀家不知道。哀家知道的是,你却把我骗过了好多年。”
说着斜睇了眼锦秀,目中光彩澄亮,一应都在不言中。
这紫禁城里的风云,三年一起落,五年一轮回,人来了去了又来,故事从来不缺。谁人晓得隆丰皇帝当年还遗有一子呢,这一子被净身成了小太监,藏在宫墙之下养活了十年。史官们的笔啊,这下看该怎么为难。
万禧想着老十二楚曎回来有望了,不自禁勾了勾嘴角。生得是美艳而高庄的,人老了一身气势依旧不减半毫,看锦秀一眼,锦秀的心便噗通地一跳。那是叫她去放口风呢,前皇帝殉葬秀女的身份,查出来是要被赐死的,把柄捏在万禧手里,得照她的脸色而活。可是锦绣爱皇帝,爱得那般深隐而炽切,她不想置他于不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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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月的天,白日犹晒,入夜了便有些凉。陆安海沿着宫墙下找人,把东西六宫都趟了个遍,才在春花门下找到小麟子。
戌正一过宫门上锁,内廷里没什么人随便走动。那垮遢的一道小曳撒,斜倚靠在身后的红墙上,打出一条孤清而悄寂的阴影。
这孩子命生得不好,性格却是好的,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,出个门晃晃、回来吃口食儿就过去了。能让她这样沮丧的,准就是那个煞气的皇太子。
他便拨拉着老迈的腿脚过去,问她:“咋的咧?天黑了也不晓得回去,肚子不饿?”
小麟子头回不应他,只是愣脑儿地站着,安静地垂搭着睫毛像没有听见。
这春花门里没人住,自打当年小顺子闹了那场污秽,她就从来绕道走,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了偏往这里站。
陆安海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,又试探道:“你自个不吃,太子爷的宵夜你也不管了?那小子脾气打小就不好,回头去晚了又对你发火,你自找气受哩。”
小麟子眼皮子终于动了一下,手指头抠了抠身后的墙角没说话。
陆安海猜着准就是了。下午的时候在东筒子看见楚邹,身旁跟着个淳秀的女孩儿,两个人隔着肩膀走路,似乎在低低说着话,偶尔溢出三两声笑语。他贴墙根下走过去,楚邹瞥见他过来,脸色便很有些冷。那偷糖吃的小子学会谈姑娘了,陆安海看到了也低着头装作不去看,晓得这小子和自己不对盘,他也犯不着去触霉头。
后来楚邹从他身旁迎面掠过,怎么地好好走着走着,走两步却忽然地往苍震门里拐进去了。又没惹他,陆安海心里就没来由地“咯噔”一下。
果然到天黑也不见小麟子人影儿,原本申酉之交必准时给自己去魏钱宝那里取药,药也没见取,人也不回来拎膳。他不放心,便上东宫去找人。问马太监,马太监也说不出什么,只吭吭一句:“那娃子不懂事,带回去给教教理儿。”
略有晦涩的眼神,叫陆安海看了暗揪心。一把屎尿地把小麟子拉扯长大,没血缘也成了自己的孩子,别人看得起看不起他都无所谓,就怕小孩子遭人晦涩。
但那女儿家的身、女儿家的心,可是那么好教的吗?打小就告诉她自己是太监,也没人教她怎么涂胭脂,她自个躲在坤宁宫里偷折腾,天生就是喜欢。这阵子没心没绪的,不是在宫墙下胡闹,就是杵在东宫里叫不回来,半个多月把下巴都愁瘦了,敢情就是为了那个乡里丫头。
陆安海愤懑地瞅着小麟子:“可是又欺负你了?打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薄情,叫你别和他缠,你一意不听。现下知道后悔了?早干嘛去。”
人老了话就碎叨,念着念个没完。
小麟子噎着嗓儿回答:“太子爷销我差事了。”
总算吭声了。
陆安海又说:“掉你差事不是早晚吗?他此刻长大了,身边有了欢喜的女孩儿,哪里还记得你是哪瓣蒜?你就是个太监,太监注定了是奴才命,当牛做马的时候有你,荣华喜乐一晃眼,你倒还想陪在他身边沾光?门都没有哩……”
“我和她一样。”小麟子听得情绪不受,忽地打断话。声儿很轻,陆安海没留神,愣了一怔。她又重复道:“我和她一样……你和吴麻杆为何要拿骗小孩儿的话哄我?”
唷,她倒还把自个当大人了。
那小肩膀贴着墙斜站着,青葱小脸蛋上睫毛微颤,底下乌眼珠子亮澄澄的。陆安海认真一端量,这才看到被她踢在一边的太监帽,帽耳朵上依稀两个脚印,一身曳撒也扯得有些脏皱。
陆安海是意外的,原本以为至少还可以藏两年,在宫里头多攒点本儿再出去,怎料到造化作弄,忽然就藏不住了。
罢,藏不住也别藏了,他便怅然道“都知道了?早点知道也好,那就更不该惦记那些不该想的了。傻孩子,他是什么身份,你是什么身份,他身边能缺得了女人么?太子妃良媛良娣这些都是轻的,往后还会有皇后娘娘、三宫六院,一辈子断不尽。这才一个小丫头你就受不得了,跟着他,将来能有好下场么?骗你也是为了你好。”
小麟子沮丧起来,想起白天看到的小碧伢那个红,便厌弃道:“我不要做太监,我也不想做女孩儿。”
夜风吹着她的袍摆簌簌响,陆安海怕她着凉,便走上前替她把帽子捡起:“这可由不得你,阴阳都是天注定。你不想做女孩儿,得怪你那宫女娘给你生的。她想要你活哩,大下雨的晚上把你狠心往金水河里流,那是在宫里实在没地儿养活你。卡在弯道里出不去,清早路过就听见婴儿哇哇地哭,雨水把小棉被儿都湿了,再不管你该冻死。不让我走,一走就哭,我也养不活你呐。不让你做太监,让你做宫女么?那些宫女子都势力,瞅着你娇嫩,不到三岁就给你弄死了。留在御膳房里好歹还有口吃的,你吴爷爷也能照应。”
一边说,一边把帽耳朵拍了拍,驮着个背给她戴上。
小麟子扭着肩儿躲开,不爱戴,只是忽然问:“我娘她长啥样?”
眼睛盯着地板,心中升起奇妙感觉,带着些紧张,又有隐匿的期盼。
陆安海动作一顿,打小把她养活,从未在她这里看到过对于娘亲的期待,这会儿见她这副表情,心里头忍不住又怜恤起来。
但叫他怎么说,想想便含糊道:“长啥样?还不就是长你这样。做了这皇城根下不出头的宫女,不晓得和谁生了你,把你留在这宫墙下不要。七月半那天来看过你,不舍得叫她走哩,一晚上哇哇哭得人心碎,你陆老头儿的脑袋都叫你哭大了。”
咧着年老太监涩哑的嗓子笑笑,做一副轻松调侃的口气,给她把帽子戴上。
小麟子静静地听着,这下没拧着不戴帽子了。晓得自己有娘,娘小时候还来看过她,心里头就莫名溢开软和。爹不知道是谁也没关系,她也曾有过一个漂亮温柔的娘亲呢。
交亥时分,长街上又传来打梆声。陆安海试探地扯了扯她的袖子,她这会儿便乖乖地随他回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