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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一道旨意,十四岁以上的未婚少女,不分嫡庶,不论美丑,都要列席天元寺的重阳节菊花会,旨意并未禁止不足十四岁的贵子贵女上山,因此官夫人们只带齐了府中的庶女,并不特别显得人数会比往年多。为避免山道狭窄发生不愉快,低品级的文武官员在前两日已安排女眷抵住天元寺,因此今天登山的都是三品大员以上的家眷。
半山坡可供车马停驻的平地并不大宽敞,镇北侯府的马车缓缓停下的时候,沈雪就听得人声马鸣不绝于耳,下得车来一瞧,那各府的管事做惯了迎来送往的差事,将主子们安排得妥妥贴贴的,更兼御林军往来维持登山秩序,半山坡上虽然人头攒动,倒不见有一丝混乱。
赵氏和杨氏见着熟知的几位夫人,驻足寒喧。
艾氏垂着头,第一次没有主动与人搭讪,她的心情十分低落。
艾家传过来消息,从沈老太君的寿宴上中途离席的艾老夫人,身子越发不好,病卧在床,不能言语不能动,大夫说也就三五日的时间。艾氏向沈凯川提出回娘家探病,沈凯川扔过来一把扇子,那是秋扇见捐的意思么,艾氏心中大恸,去求一向开通的老侯爷,没料到老侯爷拂袖而去。
艾氏连哭都不敢,初听老太君被锁毓秀园、无人再对她指手划脚的得意和兴奋,转瞬间灰飞烟灭,没有老太君撑着。她在镇北侯府更加举步维艰。
艾氏是在新婚当夜才明白,她能嫁进沈家。只因为沈老太君念着与母亲的手帕交,她一心爱慕的沈凯川穿一身紫袍,拜天地,拜父母,却不曾夫妻对拜。更没有走进婚房。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等待她的是漫长的空房独守。她忍不住委屈向母亲哭诉,母亲便送她回到侯府,与老太君笑语喁喁。
第二天,老太君唤来沈凯川闲话家常,沈凯川低头喝茶不语,然后沈凯川陷入昏迷。被老太君送回三房,闭窗锁门。
不过两刻钟,沈凯川醒了过来,双目赤红地瞪着她,一次又一次推开她,想撞门而出却使不出力气,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,面色涨得紫红。浑身颤抖着。
艾氏明白那是自己的机会,她不能放过,她把自己脱得像个去了壳的鸡蛋。舍下脸皮,拼命撕拉攀扯着沈凯川,她觉得自己比青楼里最卑贱的女子还要卑贱,可她顾不得,当她的手抓住那支不住弹跳的火柱的时候,她看到沈凯川赤红的双眼里浮起一片死灰的绝望……
不数日。二房孙姨娘的妹妹被抬进三房,人称小孙姨娘,再不数日,朱姨娘进门。
沈世湾年长沈露露两个月,年长沈世波五个月。半年内镇北侯府三房频传喜讯,老太君笑开了颜。
沈凯川再没踏进艾氏的房间,连她的院子都不进。
毓秀园被锁以来,艾氏总难入眠,抱着枕头回想小时候的事。
父亲官居一品,依律有妾室六名,阁老府的人都知道父亲对母亲从极爱突然变成极厌,那些妾室在元妻嫡子女的唆使下,不断给母亲下绊,母女二人的日子过得很是辛酸。母亲常常抱着她,坐在开满乳白色槐花的树影下,抬着头静静地望那随风飘落的一朵朵小花。她及笄的那天,母亲问她想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,她含羞带怯说要嫁沈三少那样的俊郎。
枕头被泪水浸透。她从没想到母亲承受过的寂寞苦楚,一遍一遍碾过她的人生岁月。如果时光重来,她一定会对母亲说,嫁一个不求出众、只要爱她如宝如珠的儿郎。
如今母亲命在旦夕,她却不能侍奉病床前,母亲心里必是凄苦之极的吧,在这世上,自己是她唯一的亲人。两滴珠泪落下滴入干燥的青砖,艾氏咬咬牙,吞回眼眶里的泪,她的母亲将去,她留不住,她还有儿子,她不能让儿子再受人冷落。
艾氏微微抬眸看向沈雪。老太君一向把沈世湾疼到心坎里,怎么会给沈世湾下毒?如果老太君什么都没做,又怎么会被关进毓秀园?好似是沈雪阻止了沈世湾中毒,可她丝毫动不起感激之意,隐隐觉得自己落在某个陷阱里,却又说不清,对沈雪从原来的不喜渐变成厌憎。
沈雪毫不理会艾氏投过来的目光表示什么情绪,一边等着沈福给她安排自家带上山的滑竿手,一边欣赏鹿山风光。遥遥可见落雁崮顶上,云缭雾绕之中,梵宇僧楼与苍松翠柏高下相间,层峦叠嶂的鹿山俨似绵延数百里的画屏,竹海流波,枫丹如火,间有飞瀑喷珠溅玉,入眼尽是明媚多姿。
沈雪望着狭窄的登山梯蜿蜒伸向云海深处,慨叹了叹,这才真叫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,百人守住下山路,十万兵马空嗟叹。
“沈大夫人安好,沈二夫人安好,沈三夫人安好。”温和宁静的声音响起。
沈雪往后退了三四步,面色沉沉。
赵氏向前两步,端端正正行一个君臣礼:“臣妇赵氏,携镇北侯府所有女眷参见华世子、卿世子、恒世子。”
当家主母态度认真端和,沈家所有人都规规矩矩行君臣礼。
沈霜霜咬了咬嘴唇,明明三位世子轻裘便服,态度温雅,尤其是华世子先行子侄礼,以晚辈居,母亲这般肃穆,分明恭谨有余,亲和不足,倒不怕华世子生出不满之意。
赵氏恭恭敬敬道:“华世子千万不可多礼,信王与老侯爷是同辈,臣妇岂敢受华世子的晚辈礼,折杀臣妇也!”
沈雪抿抿唇,垂下头,大伯母威武,一句话顶得简少华必须端起架子。
简少华的尴尬一掠而过。论辈份,他确是和沈凯山、沈凯原、沈凯川三兄弟平辈。可他要娶沈凯川的女儿,就必须收起这个辈份之论。
一敛手中红玉折扇,简少华温声说道:“沈大夫人客气,先前阿华不知进退,做了些有损两家友好往来的事。阿华陪罪!家父对救恩之命不敢有丝毫懈怠,必于重阳之后登门道谢,阿华在这里空口言谢已是汗颜,沈大夫人再拘礼,阿华诚惶诚恐。”
刑部破局,沈雪回到侯府即刻向老侯爷禀告,这是捅了延庆帝腚眼的大事,沈家必须做好全面的防范措施。外人问起绝不承认。谁也没问她为什么冲出去,沈雪心头甚为不安,他们不会真认为她有那么正直不容沙子吧?更恼沈霜霜罔顾沈家颜面,暗忖是不是向赵氏透露一二,免得沈霜霜真把那不要颜面的事做实。
赵氏依旧恭敬:“华世子言重。口舌之利,最惧以讹传讹,华世子不必再提。华世子,臣妇还需安顿家人。失陪勿怪。”言下那意思,你们信王府一定要把破局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吗,这是想报恩呢。还是想拖沈家下水?
简少华扫视看过来的好奇的目光,忙道:“沈大夫人教训得是。”
“沈五!”乔妙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,伸过一张笑脸,“我在等你。”一抬手用力来拍沈雪,“我们一起爬山,好不好?”
冬草见乔妙玉的手就要搭上沈雪的左肩。慌忙错身,撞开乔妙玉,口中称:“对不起,对不起,乔四小姐,冬草鲁莽,没撞坏你吧?”冬草甚是纳闷,乔妙玉对自家小姐,原本极不对付,现在可好,甩都甩不掉,难不成就因为送过去的一篮子点心,这也太容易收买了吧。
乔妙玉被撞得打个趔趄,得亏自己的丫环知琴眼疾手快,这要在众人面前摔个跟头,糗可出大了。狠狠地瞪向冬草,暗道与一个丫环计较,既*份,又惹沈五不悦,还是算了。想到这儿,乔妙玉换上笑脸:“哎哟刮什么风呢,在这儿碰上三位世子爷,哟,重阳节的登高赏菊会,摆的是你们简家的排场,怎么不见一位世子妃捧场呢?”
简少华报以迷人的微微一笑,压下心头不快,乔四必是成心,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简少卿含笑道:“内子已经上山去了,内子说她的花铺里新来了一种海棠花,甚是与众不同。常说人生三恨,一恨鲥鱼多骨,二恨海棠无香,三恨河豚有毒,乔四小姐去花铺看一看,定有欢喜。”
乔妙玉翻了翻眼:“卿世子莫不是想说,你家海棠有香?那倒真是奇了,不过要说到欢喜,怕是你非常欢喜银子从我兜里转到你兜里去吧?”
简少卿但笑不语。
乔妙玉瞟一眼沈雪,扬声道:“恒世子,你家褚美人呢?与卿世子妃一起走了么,还手帕交,也不等等沈五,一起爬山多好。”
简少恒咳嗽一声,道:“呃,嫣然有些不舒服,留在府里休歇。”
沈雪忍不住出声问:“恒世子,嫣然生病了吗?什么病?要不要紧?”
乔妙玉怪笑道:“怕不是生病吧,前些天瞅着,那气色叫一个好,定是恒世子怕长安第一美人惊了北晋选美人的眼,被人强掳了去,藏着不让她出来吧。”
简少恒神色大变,汗珠立即从额角沁出,狠咬着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,从牙齿间挤出冷冰冰的话:“乔四,闭上你的乌鸦嘴!嫣然若有事,我必杀了你!”
乔妙玉被简少恒突然变得狰狞的面容吓着,急忙退后缩到沈雪身侧,甩了甩手帕,悻悻然冷笑道:“开个玩笑而已,用得着这么较真么,就这点儿心怀,怪道不堪大用。”爹爹说,先帝血脉,简少卿太淡漠爱玩,简少恒太简单冲动,只有简少华堪胜四位皇子。
沈雪蹙起眉,微眯起眼看向简少恒,简少恒似乎很失态,又似乎很紧张,褚嫣然遇到什么事了吗?智王府不能解决?她到底怎么了?沈雪暗咒这该死的菊花会!
沈霜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简少华,不忍有半分错离,乔妙玉的玩笑话让她遽然一惊,重阳节。褚嫣然,沈霜霜又想起一件恐怖的事来。
褚嫣然新嫁简少恒。重阳节随简少恒到天元寺菊花宴,人比花娇,入了皇帝的眼,被皇帝强纳入宫,不久与智王府隔两条小街的人家闹起伤寒。疫病最终蔓延至智王府,皇帝下令封锁那一带街巷,到除夕简少华宫变登基,人们只知智王府无一人得活,听宫里的老宫娥嚼舌头,褚嫣然早死在皇帝的床上,满床血。
沈霜霜打了个冷颤,不由自主以手抚心。还好褚嫣然没到菊花宴来,沈雪说梦里的事情不见得每一件都会发生,可那不是梦,是她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,那死前的痛苦和侮辱,到如今依然令她噩梦不断。这一世的确与上一世不尽相同,连褚嫣然的命格都有所变异,那她沈霜霜得上天恩宠。亦能改变前世的悲惨,成事在天,谋事还得在人!
“沈五。本宫今天高兴,陪本宫爬山去。”众星捧月,二十多个宫娥内侍簇拥着简凤仪款款而来。
沈雪瞄了瞄简凤仪那一身绯红色窄袖低胸的猎装,再看一眼乔妙玉一身海棠紫骑装,暗自叹了口气,我还得留着力气应对可能会有的突变。可以不陪你们玩么?官大一级压死人,她可以把乔妙玉闪一跟头,却不可以拒绝简凤仪,微微行个礼:“凤仪公主,臣女从命,公主稍候。”向赵氏福礼,叫过冬草一起回马车去了。
沈霜霜强压被忽视的郁闷,抿唇微笑,笑意悠然,完全是一派姐亲妹和的娴静神态。
这样的雍容,令简少华不觉多瞧了几眼,回想起中秋节花灯会上沈霜霜那开弓放箭的镇定和优雅,心头忽地一跳,沈家女儿个个出挑啊!若非赵氏在侧,简少华怕是还得多瞧沈霜霜几眼。
沈霜霜垂眸,眼底冷意泛起。沈雪撞大运竟得了凤仪公主的青睐,特意相邀同行,怪不得她说她是自己无法想的人,哼哼,对某些人而言,最了解她的人,不是朋友,而是敌人!凤仪公主就很尊贵吗,不过也是个庶出的,庶女对庶女,堪堪配!
六小姐沈霨心里酸酸的直流酸水,同是镇北侯府庶女,沈五做成了红花,她沈六只能做绿叶吗?轻轻走到杨氏跟前,沈霨福一福道:“母亲,女儿想与五姐姐一起爬山,听五姐姐讲一讲鹿山典故,求母亲允诺。”
杨氏抚着站在身侧的六少爷沈世檀,挂起沈家专用招牌微笑:“六丫头,别个时候我不会拂了你的,一如平日从不拂你一样,可今儿是公主相邀五丫头,母亲不敢僭越。”
杨氏心头冷笑,就那点儿花花肠真不够看的,这几日孙姨娘接连向沈凯原讨要好东西,都用在沈霨身上,究竟是以为北晋二皇子选美真能选到庶女头上,还是觉得沈家会亏待庶女,不让她们好嫁?杨氏挑了挑秀气婉约的柳叶眉,姨娘便是姨娘,总以为凭姿色就能拴住男人,那真被姿色拴住的,又有几个真汉子?
赵氏看到沈雪换了一身黑色骑装走来,不由得苦了脸,看沈雪自己也讪讪的,想来意识到了黑色的不大合宜,却又没带其它骑装,赵氏想了想,摘下沈霜霜脖下的玉项圈给沈雪戴上。
那是一个羊脂玉的玉莲花项圈,正中间是以白玉雕成的一朵花瓣层叠的莲花,左右各有九片碧玉琢成的连缀枝叶,白玉纯白净透,碧玉翠绿欲滴,一个美仑美奂的玉项圈。
沈霜霜竭力保持着微笑,手心早已被指甲划破,她最喜爱的项圈,寓意爱情纯洁美好的项圈,就这样被沈雪戴去了?娘啊娘,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?
简凤仪留下两名宫娥两名内侍,乔妙玉只带知琴,沈雪嘱咐冬果照看箱笼,带上冬草,主仆九人稍稍整理,便要沿石阶步行上山。
简少华以红玉折扇敲了敲手掌,从容笑道:“阿卿,阿恒,这山道又窄又陡,我们随凤仪妹子一起登山吧,也方便照应凤仪妹子。”
简少恒已恢复平静,笑道:“阿华哥思虑得是,凤仪妹妹娇滴滴的,可不曾受过这样累。”
赵氏顿时沉下脸来。
沈霜霜上前一步:“我家妹妹自有我照顾,不敢劳烦三位世子。”她的织锦裙子样式简单明快,登山倒无不便。能与简少华一起登落雁崮,那是绝大的快乐,沈霜霜快乐得头发都要飘起来,再险再难的山路也挡不住她。
赵氏的脸更阴沉了,一直挂着的招牌笑变得冷冷的,目光冷冷地直视沈霜霜。这个一向乖巧的女儿,怎么说出这么失礼的话来!
乔妙玉听着简少华那温柔似水的声音,想起他曾经流露出来的那种恨不相逢未娶时的能溺死人的似水温柔,胃部一阵痉挛,不禁干呕两声,扯了扯沈雪的袖子。
沈雪沉着脸,严肃而认真地向简少华福礼:“华世子此言甚为不妥。凤仪公主虽是各位世子的妹妹,然而和亲在即,容不得有半点污痕,臣女与乔四小姐亦是闺中女子,岂能随便与外男同行,今天并非重阳佳节,臣女与乔四小姐不敢逾矩,免落旁人口实,请华世子慎言慎行。”
三女三男一路同行登山,坐滑竿上山的官员家眷不知几何,人人瞧在眼里,只怕还未登顶,流言已满天元寺,凤仪公主或无大碍,乔四的名声本不大好,沈雪又是庶女身份,届时她们两个不想被唾沫淹死,就只能屈身为妾。简少华还是贼心不死呢,沈雪磨起牙来。
简少华呆了呆,属下们都说,沈五小姐若不是喜爱他,怎么可能为他挺身而出,在数百人面前仗义执言?今日见着沈五,不说她冷若冰霜,那也是冷若霜冰,这番拒绝的话更是直接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,唉唉,他只是想和她多多接近啊!
简少卿拉过简少华,以口形道:“不可操之过急,真想娶她为妻,就不能让她的名声受损。”
简少华恍然,急忙回身,深深一躬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沈五小姐教训得是,少华唐突,对不起。凤仪妹妹,沈五小姐,乔四小姐,你们请。”
简凤仪想想北晋皇帝的那道圣旨,私窥外男,德行有亏,不由得扁扁嘴,沈五就是想得比自己周到!简凤仪呵呵笑道:“华哥哥,卿哥哥,恒哥哥,御林军已经把落雁崮围成了铁桶,不会有强人的,我们自己小心便是。走了。”
乔妙玉笑嘻嘻拉起沈雪向那延伸云海深处的石阶快步走去。
沈雪偶一回头,接触到一对大大的,黑黑的眼睛,那对黑漆漆的眸子,波光流转,深沉得瞧不见底,而他那沉静的面容,亦看不出喜怒哀乐。
沈雪觉得牙疼,骑在雪白战马上的叶超生,居然穿着正三品武将的官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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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路人马齐聚天元寺,兔子被各人的出场顺序绕得晕了,更新又过了十二点,原谅兔子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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